雨前和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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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帧殿从内殿往外,灯火通明,一层层纱幕从天而坠,一直绵延仙境一般。从外殿往里只觉得香风玉雾、兰栋雕梁,就仿佛是神仙也比不得了。

乾万帝不喜奢华,平日里清帧殿只肃穆过头罢了。只是里头那位说不得的小贵人自从不清楚了,就格外的怕晚上,一到晚上醒来就哭闹不止,一会儿说看到人了,一会儿说看到刀剑了,有时狂叫丁贵妃,有时叫东阳王晋源,还有众多前头已死的旧人名字都叫出来,好像被缠住了一样。

御医也来看过,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胡至诚毕竟是服侍久了,知道皇上需要听什么不想听什么,因此只偷偷的进言道:“皇上,有话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公子这是杀孽太多,被那些不往生的冤灵给缠上了啊!”

乾万帝断然不愿意承认明德是被自己活活逼疯了,他更原因相信是前头旧人的魂缠在清帧殿里。因此每到晚上,清帧殿里必然彻夜通明,便是用皇家帝王富贵之气来制住鬼影重重罢了。

今晚乾万帝大醉而归,匆匆命人在宫内安置裘多王子及其使团,自己则拖着明德一路回了清帧殿。皇帝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一时宫人也不知道如何伺候,连尚寝局的人都未能近身,就只听轰然一响,乾万帝已经把内室的门甩上了。

宫人正不知所措,原先那夏昭仪宫里的大宫女雨前便偷偷的过去给张阔塞了银子,陪笑着问:“皇上今晚可要尚寝局安排伺候?怎么看上去倒像是发火了一般?公公趁早告诉我们一句,省得明天一早言语不对,触了霉头啊!”

张阔微微的笑着塞回了银子:“姑娘是个明白人,有这份孝敬的心思就好,怎能让贴身伺候的辛苦人破费。只是姑娘今日,怎的让小贵人从清帧殿里跑去了涟漪宫呢?”

雨前叹道:“公公是服侍多年的人了,也不想想小贵人的言行,哪里是拦得住的人!”

“这便是了。皇上喝得多了些,有点失态了,当众就有些举止不修。虽然无人注意,但是小贵人当场就……扫了皇上一巴掌。”

雨前失声惊呼了一声。

张阔摇摇头,显然是对这样的事早就习惯了,“——若是平常,皇上也就哈哈一笑彼此揭过了,但是当时那月氏的王子使团都在眼睁睁的看着呢,皇上面子上下不来,一怒之下就撤宴回来了。姑娘带几个宫女明早小心服侍吧,千万莫提今晚的事。”

雨前连忙应了,偷偷的退下去。

当夜果然没有翻牌子,也没有召嫔妃。贤妃宫里先后有人问了几次,都被挡下来了。就连那众目睽睽下的一巴掌,也在心照不宣中被刻意的当作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乾万帝自己也没想到会挨那一巴掌,心里颇有些恼怒,又不知道怎么责罚才又解了气又不伤及那一根头发都伤不得的小东西。偏生明德还不知趣,**一看乾万帝就哭,问他为什么哭,就听他抽抽噎噎的说:“……疼!疼!”

乾万帝自己一腔火气已经被忍到忍无可忍的境地,还得轻柔小心的生怕伤了他,一听还叫疼,顿时就忍不住在明德肩胛上重重的咬了一口:“再叫一声试试看!”

别人怕他这九五之尊,明德是不怕的,当即哭得更凶了,泪水走珠一样滚滚而下。他哭得声音又尖又细,就快断气的小猫一样,哭得乾万帝心烦意乱,再狠咬一口,含混不清的道:“再哭一声就打你了!”

明德又疼得一抽气,怕挨打,硬忍住不哭,噎得抽了好几下。

乾万帝毕竟醉后欲火中烧,很难节制,一晚上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索求了多少次,最后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内殿里还没有通传,外边人不敢进去,里边人也不敢出来,僵持了一会儿,幸亏张阔经事久了,偷偷的进了内室去跪在床帏外,低声问:“皇上,今日还早朝么?”

里边沉默了一会儿,只听乾万帝的声音低低的传出来:“今日不朝。”

张阔一口气松出来,小心的起身去内室之外站着伺候去了。

乾万帝转向明德,谁料一看,这小东西已经被惊醒了,才刚刚醒过来打个哈欠,就立刻挂上了眼泪,可怜兮兮的。

大凡男人,这个时候的心情都特别好,乾万帝抱起明德来亲了一口,低声问:“怎么又可怜兮兮的样子?”

明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抱怨什么,乾万帝哄了半天,才听他叽咕着:“你又要打我!”

乾万帝昨晚不过是色令智昏,欲火之下一时之语罢了,真打他是舍不得的,一听就笑着打算安慰两句。谁知道刚开口,突而脑海里雪亮一道光闪过去,慌忙拉过明德:“你说什么?什么叫我又要打你?我之前打过你,你还记得?”

明德怔怔的盯着他,满眼茫然。

乾万帝颤声问:“我在正泰殿上打过你,你还记得?你还记得一些事对不对?明德,明德,你还没有完全痴傻是不是?”

他手上劲太大,语调太激烈,明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条件反射性的一缩,惊恐的手忙脚乱,连滚带爬的往床角躲过去。

乾万帝一把把他搂回来,狠狠的抱在怀里:“乖孩子,乖,听话,告诉我,我之前打过你哪里?”

明德吓得慌慌张张乱挣,被乾万帝抱在怀里强忍着哄了好一阵子才说出话,含混不清的说:“……脸……”

乾万帝彻底惊住了,明德赶紧伸手紧紧捂着脸,好像怕再挨两个耳光一样。然而乾万帝只猛地把他紧紧勒在怀里,用力之大,就好像恨不得现在就把明德生生勒死在自己身边一样:“……你个冤孽,你个冤孽啊……我要是现在狠得下心来杀了你也就算了,你这么浑浑噩噩的,以后怎么办?我死了你怎么办?谁护着你,谁照顾你?我真不如现在就勒死你,往后一道入了皇陵,还省心!”

明德被勒得难受,气得吱哇乱叫。乾万帝也不理会这个,匆匆披衣下床,伺候着这小祖宗简单梳洗好,才开门喝令:“叫胡至诚过来!”

张阔早就有所准备,已经让人在清帧殿里准备了一个精致偏殿,专门给胡至诚住下,因此一听到传令,只一盏茶工夫便看见胡至诚大礼跪拜在清帧殿大门之前,朗声道:“臣拜见皇上!”

乾万帝忙迎上前:“爱卿平身!”

胡至诚为官多年都不得志,偏生遇见了一个上官明德,刁蛮娇惯的小祖宗,谁的药都不会吃,唯独就吃了胡至诚这一套。乾万帝是只要明德喜欢他就跟着喜欢,因此他一时竟然最受倚重,炙手可热起来,连面见皇上都不必大礼。胡至诚虚礼了一下,起身恭敬的问:“皇上叫臣来是——”

话音未尽,只听乾万帝急问:“你可知明德的病,还有没有好转的势头?”

胡至诚暗暗的纳罕,因为之前乾万帝是忌讳人说明德已经疯了的,讳疾忌医,怎么治疗的事也一直没有人敢提。只是太医院中有奉药,纯粹保养着罢了。

他调整了一下姿态,低声道:“皇上,臣以为,小贵人这个病养着也就罢了。臣斗胆说一句,朝上那些人肯姑息一个……一个疯子,却未必能姑息当日的明德将军啊!”

乾万帝一时沉默不语,胡至诚看看他脸色,又小心道:“何况春满宫里那一位,入宫多年,皇上当时也颇宠过一阵,前头的丁家之势,不可不防……”

乾万帝一时脸色有点尴尬。春满宫里住着的就是丁昭容,而当年宠幸,不过是为了气皇后罢了。如今这宫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当年那一点气恨,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胡至诚等了半晌,只听乾万帝叹了口气,低低的道:“朕不是不愿就这么照顾他一生,但是朕毕竟年长许多,万一不测,谁来保住他?朕多年来想废太子之心,几乎路人皆知!当年顾忌皇后,如今皇后不在,却是顾忌那浑浑噩噩的小祖宗了!”

胡至诚慌忙低下头:“臣不敢。”

乾万帝还是第一次对人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这一年来囚禁着太子,却迟迟不动,前头生的皇子都长大成人、开始磨牙相向了,满以为废去个形同庶人的太子是易如反掌,谁料却都在乾万帝眼前碰了个铁钉子去。

千秋之后能护着明德的,唯有太子一人。太子虽然不济,但是心存仁厚,毕竟是明德的血亲。如果是其他皇子即位,保不准日后还能发生什么让乾万帝活活从棺材里气活过来的事。

“朕也知道明德这样,能不能治好是天定的事。胡爱卿,你这么几年来忠心耿耿,朕看得见,以后不会亏待了你。”

胡至诚慌忙跪下来磕头:“臣不敢!臣惶恐!”

“朕只希望寻访名医,把那孩子治好。若是你说春满宫里那一位的家人不能容,朕便迟早帮明德把这一个拦路石给铲除了!”

胡至诚一惊,猛地抬眼看见乾万帝脸色,竟然阴沉得让人心寒。

君臣两人闲叙了几句,胡至诚刚要告退出来,突而只听张阔前来,在门口拜了拜,道:“皇上,春满宫里丁昭容派人送东西来了!”

乾万帝微微一愣:“送东西?送什么东西?”

张阔道:“奴才呈上来给皇上过目罢了。”说着便抬脚进来,带着一列宫女,都是人人手里捧着一个金匣子,并且人数众多,一时还有排到殿外去的。

胡至诚随着乾万帝下来一看,只见盒中都是各色玩器图画,大多精巧有趣,还有些山参鹿茸之类,另随一些珍贵药材。胡至诚眼尖,嗅了嗅那些药材,便在乾万帝耳边轻轻的道:“皇上,都是些真正的珍品,可不是拿来糊弄人的哇!”

“哦?那丁昭容这是什么意思?”

前头丁昭容身边的一个贴身宫女便跪下来,声音清脆的道:“奴婢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说了,这不是送给皇上的,是送给清帧殿里小公子的。小公子体虚气弱,恐不长久,无法一生伴驾,致使帝王伤心。这些药材补品都是娘娘做姑娘时攒下的,原本带进宫是调养,谁知在宫里锦衣玉食,没得白浪费了。药材用来治人,也是能治一人是一人,只盼着小公子能早日好起来,就不辜负这山参的千年之贵了!”

她前头几句话正中了乾万帝暗下的忧心,后边的话又顺耳得很,饶是乾万帝这样不待见嫔妃的人,也笑了一笑,说:“难得她这么有心。那孩子用不了这么多,没得吃坏了。带回去留给丁昭容一些,咱们留一些罢了。”

那宫女立刻伏地谢恩:“皇上这一句话,我们娘娘便足够受用了!这些药材补品,也是用不着的了!”

胡至诚笑道:“这姑娘倒是有点意思。”

乾万帝点点头:“嗯。赏她些金帛,回去好生谢谢丁昭容吧。”

那心腹宫女回去见了丁昭容,挑好的把话带到了,见丁昭容默然半晌不语,便叫周围人都退下,自己也跪在了丁昭容脚边。

突而只听一声脆响,她愕然抬头一看,只见丁昭容手里的象牙梳已经被生生拧断了一根齿。

“——好一个‘咱们’!好一个天子!”

宫女慌忙扑上去:“娘娘,您不要活了吗!人言可畏啊!”

“你听听皇上这是什么话!一连几年禁足后宫,待人冷酷之极的一个人,我不过是送了些东西过去,便立刻是关心也来了圣眷也来了!”

宫女虽然知道这时没有别人,但是也心生畏惧,垂泪道:“娘娘何必和皇上制气呢?前头一个明德将军,因为皇后而制气制了一回,现在活活被逼疯了!他有皇上给撑腰,娘娘若是有什么不测,谁来为娘娘说话呢!”

丁昭容半晌,狠狠的道:“我就是不甘心,非要作小伏低伺候着清帧殿里的那一个,才有出头之日吗!”

“罢哟娘娘!胡至诚不就是这么起来的?当日他侄子在外打人闹事,闹到御前,不是皇上念着医疾有功从轻发落的吗?当日大宫女婉儿是如何被打死的,贤妃宫里的那个德纯是为什么撞到枪头上去的,娘娘都忘了不成!”

丁昭容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雪下来,顿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半晌才苦笑不已:“罢了!罢了!”

主仆两个只相对垂泪半晌,突而只听外边有人轻轻的道:“娘娘,娘娘吩咐奴婢送去月氏王子那的东西,现在有回音了,可要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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