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王龙对自己说,家里总算平静下来。不料一天中午他刚刚从地里回来,大儿子就走到他跟前,对他说:“爹,如果我要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城里的那个老头儿已经不行了。”

王龙从灶间的锅里舀了盆开水,把一条毛巾浸湿捂在脸上。他说:“那么,该怎么办呢?”

大儿子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要求得学问,我情愿到南方一个城市里去进大学校,在那里,我可以学到一切该学的东西。”

王龙用毛巾擦着眼睛和耳朵,满脸都是热气。因为在地里干活累得腰酸背痛,他便没好气地答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对你说,你不能去。我不能让人家取笑我。我说,你不能去,在这个地方你学得已经不算少了。”

他又把毛巾放到水里浸了浸,然后拧干。

但是这个青年站在那里,心怀敌意地望着他父亲,咕咕哝哝地说了些不好听的话。王龙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不由得气上心来,于是他向儿子吼道:“你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这个青年听到父亲的吼声也火了起来,他大声说:“好吧!我说!我要到南方去!我不愿意待在这个无聊的家里,像小孩子一样给看着!我也不愿意待在这个跟村庄差不多的小城里!我要到外边去长长见识,看一看其他地方!”

王龙看了一眼他的儿子,又看看自己。儿子站在那里,穿一件灰色的长衫,在夏天的酷热里,穿这种长衫又薄又凉爽。儿子的嘴唇上已经露出一层黑乎乎的胡子。他的皮肤光滑而好看,他那垂在长袖子下面的双手柔软、细嫩,像一双女人的手。然后王龙又看看自己。他又粗又壮,浑身沾满了泥土。他只穿了一条蓝布裤子,上身没穿衣服。人们一定会说,他像他儿子的仆人而不像父亲。

这种想法使他对年轻儿子高大英俊的外貌生出一种轻蔑感,于是他大声喊道:“哼,听着!到外边地里去,往你身上抹一些泥巴,不然人们会错把你当成一个女人。为了你自己吃的米饭,干点活吧!”

王龙忘了他曾对儿子写的字感到十分得意,也忘了他曾为儿子读书聪明而感到骄傲,眼下,儿子的漂亮长相激怒了他,他走出房间时用光脚板猛踩地板,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年轻的儿子站在那里,充满敌意地望着他,而王龙根本不回头看一眼他在做些什么。

然而,那天晚上王龙走进后院坐在荷花身边,荷花则躺在**的褥子上由杜鹃给她打扇时,荷花像在同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那样懒洋洋地问:“你的大儿子想离家出走,是吗?”

王龙记起了对儿子的一肚子气,没好气地说:“怎么啦,与你有什么关系?到了年龄,我是不会把他留在家里的。”

荷花急急忙忙地回答:“不,不,是杜鹃说的。”

杜鹃急忙接上去说:“这事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惹人喜爱的年轻人,已不再是孩子,不能再游手好闲了。”

王龙被引转了话题,但他只想到对儿子的气愤,于是说:“不,他不能走。我不能白白地花上那么些钱。”他再也不愿谈起那件事。荷花见他一副气冲冲的样子,便把杜鹃打发走,让王龙独自在那里生闷气。

此后好多天,谁也没有再说什么,那个孩子突然又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不过,他再也不愿上学了。王龙也同意他不上,因为他快十八岁了,而且像他母亲那样长得又高又大。他父亲回家时,他就在自己的屋里读书。王龙很满意,他心里想:“这是他年轻人一时的胡思乱想。他不知道他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只消三年的时间——也许多花一点钱还用不了三年。过几天,等收割完毕,种好冬小麦,把豆地整好时,我就把这件事安排一下。”

后来,王龙把大儿子的事丢在了脑后,因为除了蝗虫毁掉的那些庄稼,地里的收获还相当不错。眼下,他又一次捞到了他已花在荷花身上的那么多的钱。这些银钱对他来说又是很珍贵的了。他常常暗暗惊奇他自己在一个女人身上竟花了那么多银钱。

她还时常能挑起他的兴趣,虽然这种兴趣没有最初那么强烈了。他现在已明白,婶母说过的话是对的,荷花的身材小巧玲珑,但她的年纪大了,也永远不能为他生孩子。尽管如此,能够占有她,他总是很得意。至于她能不能生孩子,他毫不在乎,他有儿有女,养着她快活,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荷花,随着壮年的到来,她比以前更加惹人喜爱。如果过去她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是因为她像鸟一样瘦弱,颧骨太突出,太阳穴下陷。而现在,有杜鹃给她做好饭菜吃,她又只须应付一个男人,生活悠闲,身体渐渐丰满起来,脸形也变得饱满了,额角两边显得又光又滑。她有一双大眼睛、一张小嘴,比从前更像一只肥胖的小猫。她又吃又睡,身体的脂肪越积越多。她再也不像荷花的花蕊,甚至不像一朵盛开的荷花了。她虽然年纪已不小,但看上去并不老,可以说,她是既不年轻,也不太老。

王龙的生活平静下来,儿子也不再吵闹,照理他可以满意了。

然而,在一天深夜,当他一个人坐着,掰着手指计算他可以卖多少小麦和稻米的时候,阿兰轻轻地来到了屋里。随着岁月的流逝,她日渐消瘦,颧骨突出,两眼深陷。如果有谁问她觉得怎样,她只是说:“我身子里像有火在烧着。”

三年来,她的肚子大得一直像怀了孕,然而她并没有生育。尽管如此,她每天依然天一亮就起床,照常干活。王龙看她时,就像看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或者像看院子里的一棵树那样。他对她毫不注意,甚至不如对一头垂下头的牛或不进食的猪那么关心。她只是一个人干活,从来不多说一句话,遇见王龙的婶母便躲着走,也从来没有跟杜鹃说过一句话。她一次也没有进过后院。荷花偶尔离开后院,在另一个地方散散步,阿兰便躲进自己的房间坐着,直到有人说“她已经走啦”才出来。她默默无语,然而她做饭、洗衣,忙个不停。即使在冬天,她也在水池边洗衣服,那时水已上冻,得打开冰才行。但王龙从未想到说:“喂,为什么不用我的银钱雇一个仆人或买一个丫头片子?”

他也从未想到有这种必要,尽管他雇了人替他在地里干活,帮他喂牛、喂驴和养猪,夏天河水上涨的时候,替他喂养河里的鹅和鸭子。

今天晚上,当他守着一根燃着的红蜡烛,孤零零地坐着的时候,她站到了他面前。她四下看了看,终于说:“我有点事要说。”他吃惊地看着她,说:“噢,那就说吧!”他看见她那深陷的双颊,又一次觉得她身上没有一点漂亮的地方。他已经有好几年对她没有欲望了。

她用粗哑的嗓子低声说:“大儿子往后院里走得太勤了。你不在的时候他就去。”

王龙一下子还没有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张着嘴侧过身来说:“什么,老婆子?”

她默默地指了指大儿子的屋子,然后噘起又厚又干的嘴唇朝后院的房子努了努嘴。但是王龙粗鲁地瞪着她,一点也不相信。

“你在做梦吧!”他终于说。

听到这话,她摇了摇头。虽然说话对她来说并非易事,但她还是补充说:“唉,我的老爷,在人们认为你不在家的时候你回来看看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最好把他送走,送到南方去。”她走到床前,拿起他喝的那碗茶,试了试,把凉茶泼在砖地上,又从热茶壶里倒了一大碗茶。像来时一样,她不声不响地走了出来,留下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

啊!这个女人,她吃醋了,他心里想。当那个孩子心满意足地天天在自己屋里读书的时候,他不会为这种事苦恼的。他站起来,哈哈一笑,抛开了那个想法,他对女人的小心眼感到好笑。

但是那天晚上他走到后院,躺到荷花的身边,在**翻身的时候,荷花又抱怨,又发脾气,最后把他推开。她说:“天这么热,可你浑身发臭。躺到我身边之前,你得先洗个澡。”

然后,她坐了起来,心烦地将盖在脸上的头发拢到了脑后。当他想把她搂到怀里时,她耸了耸肩膀。她不愿屈从于他的哄骗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记得,好多夜晚了,她都是这么勉勉强强的。他一直认为,这是她一时的脾气发作,也许还有夏天快结束时使她感到烦闷的炎热在作怪。但是他的耳中响起了阿兰那些刺耳的话,他气呼呼地站起来,说:“好吧,你一个人睡吧!要是我介意,就割了我的脖子!”

他冲出房间,大踏步来到他自己家里的堂屋。他把两把椅子并在一起,便躺了上去。但他无法入睡,于是他又站起来,走出大门,来到靠着房子墙边的竹林里。在那儿,他感到凉爽的晚风吹拂着他发烫的肌肤。这风中已蕴含着即将来到的秋天的凉意。

后来,他想起来了,荷花一定已经知道他大儿子要离家出走的意愿。她是怎么知道的?他又想起大儿子最近再不说要出去的事了,而且显得心满意足。凭什么满意了呢?王龙心里狠狠地说:“我一定要亲自弄个水落石出!”

他看见黎明从笼罩着他那块土地的薄雾中降临了。

天亮时分,太阳金色的光轮照耀着田野的边沿。他走回家中,吃完饭又回到地里,监督他的那些雇工。在收获和播种的季节,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他在地里走来走去。最后,他用能使家里人人都听到的声音对雇工们大声喊道:“我到城墙附近的那块地里去,回来要晚些。”然后,他便朝城里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一段路,来到那座小庙前。他在路边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堆上坐了下来。那是一座早已被人们忘却的古坟。他拔起一棵小草,用手指捻来捻去,陷入了沉思。他的面前就是那些小小的神像。

他不怎么经心地注意到,那些神像正注视着他。过去,他对神灵是何等的惧怕。而现在,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了。他富了,不再需要神了。因此,他几乎没怎么瞧它们。他只是翻来覆去地想:“我是否应该回去呢?”

他突然想起前天晚上荷花猛地把他推开的情景。他很生气,为了她,他付出了多少代价。他对自己说:“我知道,在那家茶馆里,她是待不了多久的。可在我家里,她不愁吃又不愁穿。”

他气冲冲地站了起来,顺着另一条路回了家。他悄悄地走进家门,站在通往后院那道门的帘子旁边。他听见了一个男人低低的声音,那正是他大儿子的声音!

王龙气坏了,他一辈子都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虽然他百事如意,人人都叫他“大富翁”,但他已失去了乡下人的羞怯感,而且会突然发发小脾气,因为即使在这个小镇上,他也是可以引以自豪的。

但是这次的脾气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偷走他心爱的女人的男人发作的。王龙一想起那另一个男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就恶心得直想吐。

他咬着牙走了出去,从竹林里挑了一根又细又弯的竹子。他剥去竹子上的枝杈,留下了竹条上端的小枝,然后再扯掉竹叶,于是,一根虽细但像绳索般坚韧的竹鞭做成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回屋里,突然把帘子掀到一边。他大儿子正好在那里,站在院子当中,向下看着坐在水池边上的荷花。荷花穿着一件桃红色的丝绸旗袍,而这件衣服他从未见她在早晨穿过。

这两个人正在说话。女的开心地笑着,用眼睛向青年递送秋波。她的头又扭向了一边。两个人都没有发现王龙。王龙站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翕动着,牙齿咯咯作响,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根竹鞭。他们俩仍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要不是杜鹃姑娘出来看到王龙,尖叫起来,他们是不会发现他的。

王龙蹿过去,扑向他的大儿子,抽打着他。虽然大儿子长得高大,但因王龙正当壮年,又常在地里干活,因此比大儿子更有力量。他一直把大儿子打得流出血来。荷花一边喊一边拉他的胳膊,被他一下子甩开。当她叫着再来拉的时候,他连她也打了起来,一直把她打得逃走。他把大儿子打得趴在地上,双手捂住被打破了的脸颊。

王龙停下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他觉得虚弱,像得了一场病。他扔掉竹鞭,气喘吁吁地对大儿子说:“现在回你自己的屋里去,你要是敢出来,我就打死你。”大儿子一声不响地爬起来走了。

王龙坐在刚才荷花坐过的板凳上,双手捧着脑袋,闭着眼睛,喘着粗气。没有人走近他。他独自一人坐着,直到他平静下来,怒火消去。

然后他吃力地站起来,走进房里。荷花躺在她的**,正呜呜咽咽地哭。他走到床前,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她躺着,用眼看着他,哭着。她脸上留着一道肿得发紫的伤痕。

他十分伤心地对她说:“你定要做坏女人,同我的亲生儿子胡来吗?”

听到他的话,她的哭声更大了。她表示抗议,说:“不,我没有跟他胡来。这个青年人是感到孤独才来的。你可以去问杜鹃,他是靠近过我的床边,还是仅仅在你看到的那个院子里!”

她惊恐而又引人哀怜地看着他。她抓住他的手,放到她脸上的那条伤痕上,泣不成声地说:“你瞧瞧,你对你的荷花到底干了些什么?——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男人。如果他是你的儿子,也仅仅是你的儿子罢了。对于我,他却什么也不是!”

她抬头望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他很难受,因为这个女人比他希冀的还要漂亮,他不情愿爱她时,却偏偏还爱着她。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知道了她和大儿子之间有什么往来,他是受不了的。他希望从来不知道这事。如果他不知道的话,他会更好受些。他痛苦地呻吟着走了出去。走过他大儿子的屋子时,他没有进去,而是在外面喊道:“把你的东西收拾到箱子里,明天就到南方去,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叫你回来时不许回来。”

他继续往前走。阿兰坐在那儿,正缝补他的衣服。当他经过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要是她听见那鞭打声和叫声的话,她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的。然后,他又走到外边的地里,太阳正高高地悬在天空。他觉得很累,像干了整整一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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