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碧城: 民国女权第一人

1883年,是清德宗光绪九年。

山西太原新任学政大人府上,学政大人吕凤歧听到妻子顺利生产的消息。已是第三胎了,他并未像前两次那样紧张地等在夫人的产房外,而是在书房里练字。

家丁来报,说:“恭喜老爷,夫人顺利生产,是位千金。夫人着小的问您,给三小姐取什么名字好呢?”

吕凤歧听得,一手搁了毛笔在端砚上,背在身后,一手捻着胡须,沉吟半晌,缓缓道:“碧城,吕碧城。”

家丁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吕凤歧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捋平,左右两端拿镇纸镇了,蘸饱了墨,写下十一个字:元始居紫云之阙,碧霞为城。

这两句,出自《太平御览》。

少年历劫,处变不惊

文章开篇那幅景象,其实是来自于我的虚构。多年以前,第一次听到吕碧城的名字、知道这个名字的出处,并大致读到一些关于她的八卦传奇时,脑子里便有了那样一幅画面。

事实上,碧城这个名字,并不是乃父所取。父亲给她取的名字叫贤锡,大抵是希望这个女儿能够像一个标准的淑女一般,将来嫁个好人家,为人妻母时也能贤惠有德。而她却并未像她父亲当年所期许的一般,成为闺中秀女,而是以“碧城”自许、自期。

吕碧城的气性、品格、作为,与《太平御览》里那句话——紫云之阙,碧霞为城——里的景象实在相配,高蹈云天,慷慨豪迈,几乎不让于须眉:她是中国近代女权运动的首倡者之一,是中国女子学校教育的开创者,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第一位执掌校政(即校长)的女性,中国第一位动物保护主义者,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位女编辑,中国第一位女性撰稿人。此外,她还是与萧红、石评梅、张爱玲同被称为“民国四大才女”的传奇人物。

吕碧城祖籍安徽旌德,出生在山西太原,童年在安徽六安度过。

父亲吕凤歧是光绪三年二甲进士,曾任国史馆协修、玉牒馆纂修、山西学政。国史馆协修任上,他参与的是清史编纂;玉牒馆纂修任上,编修的是清朝皇族族谱;学政任上,主管的是山西一省的科举与教育。这些职位,如果没有满腹经纶,如果不对文章翰墨极为精通,如果没有过人的胸襟与识见,是绝对无法胜任的。吕凤歧的家底十分殷实,但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他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还是自己的三万卷藏书。他闲来翻阅,即便政务繁忙,也要仆人好生打理。

从山西学政职上卸任归乡后,父亲几经寻觅,在安徽六安乡下购置了一块土地,自建了一所宅院,开始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二十世纪初年,有三户人家因为培养出的女儿个个品、貌、才、学俱佳而举世闻名。宋氏家族出了“宋氏三姐妹”,宋霭龄嫁给了其时政商两届呼风唤雨、富甲一方的孔祥熙,宋庆龄嫁给了孙中山,宋美龄嫁给了蒋介石;祖籍安徽合肥的苏州教育家张冀牖培养了“合肥四姐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四个女儿不仅在文学、昆曲方面各有建树,最终的婚姻生活也都十分美满,张元和嫁给了当年风靡上海滩的昆曲名伶顾传玠,张允和嫁给了我国著名的语言学家周有光,张兆和嫁的更是现当代著名作家沈从文,才气与成就最高的张充和嫁给了著名的汉学家、德裔美国籍犹太人傅汉思。

除了宋氏与合肥张家而外,还有一家,便是培养出了吕碧城的淮南吕家了。吕碧城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大姐吕惠如,二姐吕美荪,都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女学人与教育家,吕碧城和两位姐姐被时人称为“淮南三吕”,极为出名;唯有妹妹算是寂寂无闻,想来是父亲英年早逝,妹妹年纪太小,还没来得及受到饱学的父亲指点与**的缘故。

父亲有大才,但才未尽用。闲居清修的时候,索性就担任了女儿们的“私塾先生”。当然,父亲担当的私塾先生,可不是《牡丹亭》里那位顽固陈腐的私塾先生陈最良式的,而是将自己半生所学、所长,系统、得法地教给女儿们,写诗、作文、画画无一偏废。

原本骨子里就聪明灵秀,经过父亲的栽培与**,吕碧城与两位姐姐,个个都是少年便负才名:四五岁便能熟诵《三字经》《千字文》;八九岁便已能写诗填词,且能很好地遵守格律、平仄、韵脚;十一二岁上,便已能写出令人拍案叫绝的好文章了。那时候,吕碧城每每写了新作,便在乡邻间传开了。

绿蚁浮春,玉龙回雪,谁识隐娘微旨?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冲天美人虹起。

把无限时恨,都消樽里。君未知?是天生粉荆脂聂,试凌波微步寒生易水。

浸把木兰花,谈认作等闲红紫。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豪兴,写入丹青闲寄。

曾经有人拿了这首词,给吕凤歧的同年进士、同样极负才名,其时在渭南当知县的樊增祥看。樊增祥读罢连连叫好,这时,拿给他词的人方才说,这首词的作者才不过12岁而已。樊增祥大为惊讶。

吕碧城少年成名大约是在12岁,她家中的变故,也是发生在12岁。父亲因病去世了。

一朝身死,身后万般世态炎凉。

吕碧城想起父亲在世的时候。他常常带着她们回到老家,父亲主导重修族谱、修葺祖茔、祭祀先人。那时候的亲戚,对于父亲这个大才子的尊敬、对于她们姐妹几人的疼爱与照料,让她对老家充满了无限的眷恋。

父亲去世,尸骨未寒,她甚至连悲伤痛哭都还来不及,却眼睁睁见着父亲的同族兄弟、子侄们昔日的亲蔼面目全非,恶言恶语恶行,全部指向寡母孤女身上,为的是争夺父亲留下的遗产。

吕凤歧膝下曾有两个儿子,无奈年幼便夭折了,只剩下四个女儿。亲族们以女儿无权继承遗产为由,不仅瓜分遗产,甚至还将母女几个人囚禁了起来。年幼的吕碧城,平日里赋诗作画,完全是闺阁小姐的做派,头一次面临如此不堪的局面,她却表现得出奇镇定。

这场纠纷的解决,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吕碧城给父亲昔年的同窗写信求援,而解救她们母女的,是“时任江宁布政史的樊增祥”。吕碧城的做法让恶戚们知道这个姑娘不可小视,也让与她有婚约的同乡汪家深深忌惮。这一说法未必可信。父亲去世那一年,是1895年,樊增祥在陕西渭南任知县,并不是江宁布政史。陕西与安徽,以当时的交通状况,书信抵达、派兵驰援,一来一往之间所耗费的时日很久,恐怕不能及时援救。

因而,关于吕碧城母女的脱困,不过是她们万般无奈之下,答应了放弃遗产。亲族们贪财,倒不至于害命。既然她们母女表示了分文不取,自然也就平安了。

父亲去世,亲族欺凌还不够,吕碧城还遭遇了一个重大的打击,便是被取消了婚约。

吕碧城9岁那年,由父亲做主,与一山之隔的汪家订了儿女亲家。父亲死后,汪家眼见着吕家没落,遗产纠纷案尘埃落定后,母女五人既无家可归,还完全没有生计可以糊口,看当时的情况,若是娶了吕家的女儿,势必要受到她们的拖累,于是,汪家决定解除婚约。一纸退婚的书信送来,吕碧城万念俱灰。那个年代,女子还没过门便被退婚,或嫁过去了再被休掉,都是同等的奇耻大辱,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再抬起头来做人了。

她们无意再争执,同意退婚。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带着四个女儿回到安徽来安娘家。母亲知道,虽然回到娘家能够逃离吕氏亲族们的欺凌,但女儿仍然不仅要背着被退了婚的名声,她的才华也会被埋没掉。当时,吕碧城的舅舅严凤笙在塘沽任盐课司大使,于是,母亲便带着女儿们去天津塘沽投靠舅舅了。

那时,吕碧城还没有从一连串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也还不知道,她的命运将会彻底改写。

主笔《大公报》,宣扬女学

去塘沽之后,舅舅将她送到了一所学堂里读书。吕碧城天资聪颖,且有父亲帮她打下的坚实国学底子,成绩自然不在话下。

二十世纪初年出生的民国才女名媛们,到了上学的年纪,恰好赶上基督教会在中国兴办女学的风潮,家境殷实的人家送女儿去教会学校上学一时蔚成风气,因此,她们也大都是在洋学校里接受的教育。但吕碧城还在学龄的时候,人们的观念中,仍然认为女孩子只要学好女红、谨守妇德、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生个一男半女、专心相夫教子就好,学习大抵是无用之事,更没有专门的女学校供女孩子们接受教育。

自小师从于父亲,父亲去世后能够去学校读书,对吕碧城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上学之余,她最乐在其中的事情,便是读书、作词。

8年时光转瞬即逝,吕碧城已经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与她同龄的女孩子们,大都已经奉了父母之命嫁做人妇了。舅舅或许也是托了相熟的人,帮自己的外甥女留意着,找个合适的人家,把终身大事给托付了。

8年前家中变故留给她的创伤渐渐平复了,但她却没有忘记,仅仅因为家中无男丁,那年她们母女五人被逼到了怎样的绝望境地。族人的势利与贪念固然是一方面,但给他们的“恶”撑腰的,却是女性地位低下的社会现实。当时,她们母女手无寸铁,只能认命。但现在,隐隐约约中,她似乎找到了武器:教育。

接受教育,获得独立的人格,是改变妇女地位与命运的唯一途径。

终于,20岁的吕碧城对舅舅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并告诉舅舅,自己要去天津上女学。那时候,即便舅舅同意,吕碧城能去的女学,也不过是仅有的几所专为女子开设的私塾学堂而已。

舅舅是旧官僚,观念还是陈腐的那一套,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支持外甥女上学,已然是他能够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还要继续上什么女学,就超出了舅舅能够支持与理解的范围了。听到吕碧城的想法,舅舅勃然大怒:“女孩子不好好在家里待着,整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什么劳什子的探寻女学,简直就是不守妇道!”

舅舅说出这样一番激烈言语的时候,绝对想不到,眼前站着的这位女孩子,3年后已经成功创办了一所女学校,并成为中国近代史上最年轻的女校长了。当然,这是后话。

吕碧城也是烈性子,见与舅舅争执不下,索性离家出走了。她独自买了一张去天津的火车票,没有行李,身无分文,前路茫茫。在火车上,对于舅舅的愤怒情绪渐渐平息了,这才有工夫仔细想想,天津并没有她可投奔之人,到了那里之后,没有一文钱,她吃什么?住哪里?接下来要怎么办?这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富家小姐,心头隐隐地有了慌张与迷茫的感觉。

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不知是谁先起的话头,她与同车里的一位夫人攀谈起来。这位夫人与丈夫在天津经营着一家旅馆,名字叫佛照楼。夫人十分喜欢这个女孩子,又怜惜她在天津举目无亲,索性邀请吕碧城在找到落脚处之前,就住在她家。吕碧城一听,大喜过望,旋即就答应了老板娘的邀请。

总算是暂时有个住处了,接下来,便是谋求生计了。仅凭自己在大街上晃**,恐怕连在饭店里刷碗的活计都找不到,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在《大公报》馆里的方夫人。方夫人的丈夫在舅舅的署里担任秘书。

起初,对于向方夫人求援,吕碧城还有些犹豫。自己与舅舅闹翻时,曾豪言壮语,要追求女学,仿佛没有自己做不成的事情。眼下不过初到天津,自己求援的对象,却仍然是舅舅的关系。

信寄到了,躺在大公报馆里。不知方夫人有没有看到信,《大公报》的总经理英敛之却看见了。虽是求救于人,但那封信文采斐然、胆识过人,区区几百字,竟能让英敛之动了爱才之心。于是,他按着信中的地址,找到了吕碧城。

论年纪,英敛之长吕碧城十几岁;论阅历,英敛之弃武从文,早年间深受康有为、梁启超变法新思潮的影响,发表过很多拥护变法的作品。通过一番对谈,英敛之深深为这个只有20岁的女孩子的才华、胸次、见识所折服,并邀请她担任《大公报》的见习编辑。

吕碧城就这样,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职业。也是因此,她算是误打误撞地成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女编辑。同是民国四大才女的萧红,有一段被人们熟知的经历。她挺着大肚子被初恋汪恩甲抛弃在旅馆,那时,她写信给《国际协报》求助,在萧军的帮助下脱困后,也成了《国际协报》的女记者。二人的经历何其相似,但吕碧城写信求援那一年,是1903年,比萧红早了将近30年。

《大公报》是吕碧城人生中全新的起点,她在这里谋到的不仅仅是一份维持生计的职业,更是一个展示才华与施展抱负的舞台。

进入《大公报》工作之后,吕碧城一篇又一篇地发表诗文作品。早在12岁时,吕碧城的词便已经受到父亲昔年同窗的击节赞赏。到了20岁,随着阅历的丰富,思想的成熟,调度情绪与驱遣文字的能力已进入化境。《大公报》上刊发的词作,笔法纯熟、格律谨严、气象恢宏,成为人们争相传阅的上品。一时间,洛阳为之纸贵。

这阙《满江红》,便是吕碧城发表在《大公报》上的第一首词作: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幽与闭,长如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愤怀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

诗词而外,她写作的文章,基本都是为争取女权、兴办女学而服务的。诸如《论提倡女学之宗旨》《敬告中国女同胞》《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等。

“女学之倡,其宗旨总不外普助国家之公益,激发个人之权利二端。国家之公益者,合群也;个人之权利者,独立也。然非具独立之气,无以收合群之效;非藉合群之力,无以保独立之权。其意似离而实合也,因分别详言以解明之。有世界必有竞争,而智慧之机发焉,优劣之种判焉,强弱之国别焉。”这是《论提倡女学之宗旨》的开篇,大有拔剑四顾、横刀立马的气概。

吕碧城在她的这些文章里,把女性权利上升到关乎国家兴亡的高度、把女学上升为牵涉国家公益与天赋人权的高度来论述,希望借助自己的笔,并以之为刀,在当时陈旧的社会风气里划开一条口子,让被阴霾笼罩太久的中国妇女照到文明与进步的曙光。

那是一个进步思想将将冒头的年代,戊戌六君子的慷慨就义,使得追求社会变革的风气又喑哑下来。津京一带主张顺应时代潮流、打破固步自封、力主革除旧弊的名士屈指可数,如梁启超、严复、严范孙、傅增湘等,基本都是男人。

他们主张革新,着眼点往往是内政、外交、军事、实业,很少有人真正地去关心女人。比如说严复,他半生推举新政,却坚持主张结婚是为了“承祭祀,事二亲,延嗣续”,对自己的子女严格执行包办婚姻。既然结婚都是为了“延嗣续”,自然,女人的任务,便是生孩子了。

在这种情况下,吕碧城出现了,她争取女权、兴办女学主张的发表,说是“平地一声惊雷”并不为过。

吕碧城来天津还未满一年,却已凭着自己的才华与思想,从《大公报》的“见习编辑”,摇身一变成为主笔。她的文名,她的女学思想,也在京津两地传开了。

创办女校,实现理想

英敛之爱才。

他看着自己破格“提拔”来的编辑,每天起早贪黑伏案写作时,或者她的某篇文章又掀起了坊间争相传阅的小热潮时,都会为自己当初的眼光骄傲一阵子。他也知道,吕碧城的志向,绝不仅仅限于在报纸上发表一些鼓吹女学的文章。

于是,他几乎将自己认识的所有名流,都向吕碧城引荐了,想着说不定对她的理想能够有所帮助。吕碧城并没有辜负英敛之的厚望,凭着自己的才华与见识,获得许多名士的认可,其中,就包括了严复与傅增湘。

严复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新法家以及翻译家。他通过翻译外文著作,系统地将西方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哲学、自然科学引入到中国。翻译需以“信、达、雅”作为标准,即是严复的首倡。

这样一位享有崇高声誉的名流,对吕碧城的称赏,比英敛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收吕碧城为弟子,亲自教授她逻辑学。师傅与弟子,还常常以诗词酬唱往来。严复曾在为吕碧城写的和诗里称赞她为:五陵尘土倾城春,知非空谷无佳人。

傅增湘亦是清末民初的名流,他最为时人称道的,是多达二十万卷的藏书。数量之富、涵盖之广,是连吕碧城的父亲也要自叹弗如的。傅增湘经英敛之的引见,第一次见到吕碧城,便十分欣赏她的才华与胆识,直夸她“才胆学博,高轶事辈”。那时候,吕碧城的一系列倡导女学的文章,傅增湘一定是看过的,他本人也有投身教育事业,尤其是推动女学的心愿。于是,他和吕碧城一拍即合,并联络了许多名流,一起创办女学。

机会来了。袁世凯第二次担任直隶总督期间,推行了一系列新政,包括编练北洋军、创办多所武备学堂,着实做出了一些功绩。后来,不知是袁世凯本就有兴女学的打算,还是由于当时那些致力于兴办女学的名人志士的游说,总之,袁世凯同意创办一所女学校了。

以前,吕碧城以《大公报》为阵地,倡导兴办女学的时候,还只是理念的倡导阶段,而如今,眼见着自己的理想要实现了,摊在她、她的老师、与她有着同样理想的几位好友面前的,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局面以及接踵而至的一连串难题:校址选在哪里?校舍要建成什么样子的?经费从哪儿来?采用什么样的教育模式?学制与课程要怎样安排?学堂老师从哪里招募?招生采用什么样的标准?……

但光这“全中国第一所女学校”的名字,就足以让他们铆足了劲地应对一个个难题。英敛之、傅增湘、吕碧城等,各自分工,有人选校址,有人筹措经费,有人规划学校的建制,有人制定具体的章程,经过差不多一年艰苦卓绝的准备,女校的筹备工作渐渐有眉目了。

1904年7月14日,傅增湘带来了好消息:袁世凯总督同意拨款1000元作为学堂的启动经费、唐绍仪道尹同意每月拨款100元作为学堂日常的运转费用。至此,吕碧城创办女校的愿望不仅实现了,而且,这第一所女校在获得了袁、唐两位高官的拨款后,便成为名副其实的官办女学了。

10月3日,《天津女学堂创办章程》署以吕碧城的名字,发表于《大公报》。

10月23日,北洋女子公学开学。校址位于天津三马路。

至此,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公立、官立的女学堂:北洋女子公学正式创办。傅增湘任监督,相当于校长,吕碧城任总教习,掌管教学,大约相当于教导主任。

学校刚刚开办。虽然是头一遭,但由于大家筹备有方,章程得法,学校秩序井然。

1906年,在袁世凯的授意下,“北洋女子公学”改名为“北洋女师范学堂”,吕碧城升任为监督。

讽刺的是,也是在那一年,吕碧城的舅舅严凤笙遭到弹劾被革了职,一时没个去处,袁世凯便让他协助外甥女筹办师范学堂升级改制的事宜。后来,吕碧城常常拿当年舅舅骂自己“不守妇道”的事情调侃,说:“我能做到今天,多亏了舅舅当年那一骂呀!”

那一年,吕碧城23岁,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年轻的女校长。这个记录,至今无人打破。

民国最美女秘书,沪上最美女富豪

因为兴办女学之事,袁世凯在英敛之、严复的引荐下认识了吕碧城。

那时候的袁世凯,因为推行新政、兴兵强国、大办实业,而得到了许多在朝、在野的有志之士的拥戴,再加上由他一手组建并操练的北洋军实力雄厚,一度成为朝中重臣。

而这位国之重器,对吕碧城却是既恨得咬牙切齿,又欣赏得欲罢不能。恨她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下笔全无遮拦,欣赏她才华横溢,怀抱胸襟往往胜过男儿。

袁世凯最恼吕碧城的时候,几乎要下令将她抓来受刑了。

那是1908年,光绪皇帝驾崩不久,慈禧太后又薨没了。老佛爷把持朝政多年,功过是非从未有人敢指摘一句。国丧期间,举国上下人心如漂萍一般没有着落,《大公报》上却发表了吕碧城写作的一首《百字令》:

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翠衣轻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妩。屏蔽边疆,京垓金币,纤手轻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鹉。

为问此地湖山,珠庭启处,犹是尘寰否?玉树歌残萤火黯,天子无愁有女。避暑庄荒,采香径冷,芳艳空尘土。西风残照,游人还赋禾黍。

词旁配着慈禧太后的一幅漫画小像。句句都是犀利指责,完全不留任何余地,甚至说:到了九泉之下,她慈禧太后怎么有脸见汉朝吕后与唐朝武则天呢?

拿到报纸,袁世凯读罢的反应,我们都可以想见。他定是拍案而起,怒吼一声:“一介女流,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他甚至都下令着人前往女学校,要将吕碧城捉拿归案了。却被人从旁劝阻,而这位劝阻的人,便是袁世凯的儿子——十分欣赏吕碧城才华的袁克文。再加上,袁世凯也着实十分欣赏吕碧城的才华,而事实上,吕碧城写的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便压住满腔怒火,让这个事件的影响自然消退了。

转眼到了1912年,辛亥革命爆发、清帝溥仪逊位第二年,袁世凯出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邀请吕碧城担任总统秘书。

起初,吕碧城和许多人一样,相信袁世凯是有能力巩固国祚,引导中国走向共和的。但担任起大总统的机要秘书,必然要跟总统重用的辅政官员打交道,吕碧城发现,原本以为袁世凯识人之明、用人有方,其实并不尽然。他身边更多的是杨度之流,国家振兴的道路究竟是恢复帝制还是走向共和,他们丝毫不关心。他们抓紧大权在握的时机,肆无忌惮地谋一己私利。甚至,他们还怂恿袁世凯称帝,因为一旦称帝成功,那么他们便是开国功臣,到了那个时候,权力、钱财自然都不在话下。

袁世凯,这位昔日名臣,一朝大权在握,渐渐迷失了双眼,开始筹备登基,恢复帝制。

这一切,吕碧城看在眼里,忧心如焚。终于,1915年8月,眼见着袁世凯公然支持筹安会,她向袁世凯提出了辞职。在这一点上,吕碧城比她的老师严复有气节许多,也聪明许多。当年,严复与吕碧城一同受到初任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的邀请,严复担任京师大学堂监督,吕碧城任机要秘书。

如今,吕碧城依然保持着清醒,严复却已然跑偏了,他与杨度等人组建了筹安会,打着“筹一国之治安”的旗号,为袁世凯的复辟帝制鸣锣开道。

吕碧城愤而辞职,带着母亲南下去了上海,严复却继续留在袁世凯身边,成了他的谋士,帮助袁世凯复辟帝制。袁世凯功败垂成,严复的名誉也遭遇了极大的损毁。

到了上海,吕碧城竟投身商界,从事贸易活动,从此对政治,甚至对她曾经十分热心的女学都不闻不问了。而她在文化界、教育界、政界的广泛交游,却成为她经商最好的资本。很快,吕碧城便拥有了巨额的财富。

吕碧城下海经商,原本就是对时局绝望用以逃避现实的选择,既然已经不缺钱了,她索性决定出国云游一番。1918年,吕碧城去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以旁听生的身份,兼修美术与文学两科。同时,她以上海《时报》主笔的身份,撰写她在美国漫游的经历,向国人宣扬美国的进步思潮与精神风貌。

1922年归国后,她更是开始炒作股票,她眼光准、出手狠,几乎每出手一次,便大赚一笔,不过四年,她就成了上海滩的富豪。

1926年,吕碧城再度出国云游,这一次,她将欧洲之行的见闻,写成了《欧美漫游录》。

从文,她是才气一流名满天下的女作家;开展教育,她创办的女学堂发展得有声有色;从政,在担任袁世凯总统机要秘书的几年里,简直到了可以呼风唤雨的地步;经商,毫不费力就成了家财万贯的女富豪。而在她这几个转换自如的身份里,不变的,是她出众的美貌。因而,当作家时,她是才貌双全的女作家;从事教育时,她是最美的女校长;从政时,她是袁世凯的最美女秘书;下海经商时,她又是沪上最美的女富豪。几乎可以说,吕碧城堪当民国女人中的一朵最美奇葩。

一人终老,却不孤独

许是12岁的变故,令她将命运中的所有劫难打包都受了,吕碧城以后大半生,自打逃离塘沽舅舅家独自入津起,几乎是享受到了一个女人所能享受到的所有好运气。

她出落成了数一数二的美人,连父亲的故交樊增祥都赠诗称赞她:天然眉目含英气,到处湖山养性灵。她与两位同样才华横溢的姐姐,经过英敛之在《大公报》上的一番称赞,得了个广为流传的称号,叫“淮南三吕,天下闻名”。她写诗作文,正好遇到可以施展才华的英敛之与《大公报》;她提倡女学,又碰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促成了筹办女校的志业;她一踏入政界,起点便是大总统的机要秘书;她一个猛子扎入商界,不出几年便又成为女富豪……吕碧城横跨文教、政、商三界,日常往来相与的,不是学界泰斗,便是政府要员,再要么就是富商巨贾,成为民国社交圈里,不是交际花,风头却盖过交际花的第一人。

这样一个女人,仿佛做什么成什么,几乎没有失败过,却独独在爱情上,从未开花结果,以至成了民国的极品剩女:有才、有貌、有名、有钱、有地位,什么都有了,却终身未嫁,独身终老。

她一辈子离婚姻最近的一回,便是12岁遭到变故后,被迫退掉的那个婚约。这件事情曾对吕碧城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她投奔舅舅之后,小小年纪便那么坚定地投身于女学;当她倡导女权、兴办女学的理想得到越来越多人支持的时候,与她志同道合的人,至多是理想与家庭兼顾着的,唯有她一门心思地扑在自己的理想上,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很少对某一个男人动心。这几近于偏执的追求,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当年那场变故的影响。

后来,当她以《大公报》的主笔、中国女权第一人、中国创办女学之先驱,乃至于袁大总统的机要秘书,而成为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炙手可热的人物时,再去环顾四周,发现能跟得上她的脚步、能与她的层次相匹配的男人,已经没有几个了。直到她最后下海经商赚得盆满钵满之后,生活更加自由随性,就更不想找个男人束缚住自己的脚步了。

那时候,还没有林徽因与凌叔华的才名,没有交际花唐瑛与陆小曼的风光无两,没有孟小冬的惊才绝艳,吕碧城以才学、美貌为时人称赏,而环伺在她身边的,不是学界泰斗,便是商界富豪,其中还不乏掌国政要。那些年的吕碧城,几乎可以说是风光独揽,甚至有“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的说法。

吕碧城倒是有过中意的男人,一个是梁启超,才学、见识、地位都好,可惜梁启超早已使君有妇,且十分敬重他的妻子;一个是汪精卫,可惜汪精卫与吕碧城同岁,按照她的择偶标准,汪精卫还是略嫌年轻了些。

其他男人,大都是暗暗属意于她,真正敢放开胆子追求她的男人,倒是不多见。唯有两三段暗中情愫,被传说了百年,也不过是人们凭着“男主人公”们的日记或文章,连缀猜测得来的。他们,一个是当年因为吕碧城的一封求救信,便亲自找到她,并破格录用她成为《大公报》见习编辑的英敛之;一个是吕碧城拜于门下学习逻辑学、对她称赏有加的严复。

英敛之对吕碧城百般提携与照拂,一方面是出于爱才,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对吕碧城的别样情愫。吕碧城心气高,对于虽然年长于她,但才学在她之下的英敛之并不动心。1908年,英敛之在《大公报》上刊发了一篇文章,批评几位教习打扮娇艳,于师德有损,于师表有亏。吕碧城读罢,气愤异常,认为那篇文章分明就是在影射她,于是,愤怒的她当即写了一篇反驳的文章,发表在《津报》上,从此以后,与英敛之绝交。英敛之对她的爱慕,便因为两人的交恶而不了了之了。

严复是在英敛之的介绍下认识吕碧城的。严复年长吕碧城二十九岁,自吕碧城拜入严复门下之后,严复便对她青眼有加。此后几年,严复的日记中经常提到吕碧城,他还会在写给亲戚的信中,谈起自己的女学生:“此女实是高雅率真,明达可爱,外间谣诼,皆因此女过于孤高,不放一人于眼里之故。据我看来,甚是柔婉服善,说话间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处。”严复一直对吕碧城的终身大事极为操心,他在写给别人的信中提及:“碧城心高意傲,举所见男女,无一当其意者。……吾常劝其不必用功,早觅佳对,渠意深不谓然,大有立志不嫁以终其身之意,其可叹也。”

继英敛之、严复之后,吕碧城连绯闻和花边都不再有了。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考虑婚嫁之事了。

1928年,吕碧城借着加入世界动物保护委员会之机,断荤食素。

1930年,吕碧城皈依佛门,以居士之身在家修行,法号“曼智”。

1943年,吕碧城在香港逝世,享年61岁,终身未嫁。

民国女人中,身世传奇者不乏其人,被人津津乐道的更不乏其人,但真正能像吕碧城那样,不靠着与男人的情感花边吸引人们关注的目光,便能把每一段人生经历都演绎得精彩绝伦,并成就了一段佳话的,却是寥寥无几。回顾吕碧城的一生,美貌是天赋的,这是运气的成分,但她精彩一生的最大助力,却不是风花雪月、百转柔肠,而是缘于她不输于男子的果敢、魄力、敢爱敢恨,以及敢为天下之先。

后世的我们何其有幸,生在一个女性受教育、被尊重、拥有独立人格早已成为理所当然之事的时代。或者,在钦佩吕碧城的性格,感慨她的际遇,惊叹她的才气与见识的同时,更应当感谢,自她起始为女性的地位、权力而奔走呼号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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