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冬: 惊才绝艳女老生

她是民国女人中惊才绝艳的一位:长于梨园世家,7岁开蒙,12岁挂牌公演,16岁即已在上海滩一炮而红了;她长相出众,颜色、气质较之民国最当红的交际花也丝毫不逊色。她又是民国女人中别开生面的一位:唱老生,挂髯口,着厚底靴,眉梢吊起,扮相英武,嗓音宽亮,唱腔了无雌声,一出口往往惊艳四座;做功毫无女儿家之态,竟至得到“梨园冬皇”的美誉。

她就是“坤生”里前无古人、人称“京剧第一女须生”的孟小冬。

误打误撞进梨园

孟小冬原本不姓孟,小名也不叫小冬。她本名董若兰,1907年生在汉口,亲生父母包下满春茶园演员的伙食为生计。

孟小冬7岁那年,满春茶园来了孟家兄弟组成的京剧班子前来表演。演出期间,孟家班的伙食自然也是包给董家,兄弟几人分头寄宿在当地人家,其中,孟家五爷孟鸿群住在董家,开始了与董家女儿短暂的相处。

五爷特别喜欢乖巧、聪明、伶俐的若兰,称她为“小董”,常常带她去听戏。小董小小年纪,未曾经人提点,在听戏时却总是入迷,偶尔还能学上两句,也唱得有模有样。更重要的是,五爷与小董相处十分愉快,索性就认了小董做干女儿。

很快,孟家班结束表演即将离开汉口,而小丫头早已与五爷难舍难分了。董家包括小董在内共育有五个子女,再加上小董的父母二人即便将全部心力都花在维持生计上面,家境也依然捉襟见肘,见小董与孟家五爷相处那么好,便索性让女儿随了孟家班闯**江湖去了。

后来,小董改随孟姓,名字则由“小董”改为了“小冬”。

孟小冬跟着孟家班回到上海后,接受了最早的戏剧启蒙教育,老师是孟家姑夫仇月祥,教的是老生。就这样,孟小冬进了所谓“坤生”行当。

京剧里有一种说法叫“乾旦坤生”,是指乾坤颠倒,阴阳互换,由男人演旦角,而由女人演生角。

“乾旦”有着悠久的传统,自京戏诞生以来,女人连去戏园听戏都几乎不可能,更别提抛头露面去演戏了。所以,一应的女性角色,便都由长相俊美、身段体态柔和、能够模仿女性尖细嗓音的男子来出演。被誉为“中国四大名旦”的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便是“乾旦”的代表性人物。

女子可以公开唱戏,始于光绪初年的京剧女班“髦儿戏”,自此以前,女性唱戏仅见于达官贵胄豢养的家伎戏班。女人被允许登台唱戏本来就晚,再加上女性同时从嗓音与体态上模仿男性,比男性模仿女性更加困难,因而,有勇气选择坤生的行当,并能够达到极高艺术造诣的女性少之又少。

孟小冬很早就登台演出,16岁因一次机缘巧合,在上海一炮而红。彼时,她拜了上海共舞台老板娘兼台柱子露兰春为师。露兰春的拿手好戏是《宏碧缘》里的骆宏勋,每每出演,必定叫好又叫座。但这位师傅却跟人私奔了,留下孟小冬救场。孟小冬打小就混戏园子,艺龄也有好多年了,又不怯场,几场《宏碧缘》演下来,“票房”号召力居然丝毫不逊于师傅露兰春。自此,孟小冬老生的名头,开始在上海滩走红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18岁,是孟小冬人生的转折点:她遇到了梅兰芳——她一生挚爱,也是她心底最触碰不得的伤口。

那是1925年。彼时,孟小冬已经在南方小有名气,也拥有了一大票戏迷,有她参演的剧目往往一票难求。若她能够安于既有的成就,或许,不管风云如何翻涌,世事如何变迁,她起码会拥有安稳平静的内心。但孟小冬知道,京剧的正统是在北方,京剧的根是在北平,若是不能得到北方观众的认可,只偏居南方一隅,即便名气再大成就再高,终究也不过是“野路子”而已。

许是骨子里就带着的倔强,许是多年唱生角的经验使她的性格愈发刚烈,孟小冬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了北上,先去天津,后来长驻北平。

所以,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她与梅兰芳是要相遇的。

孟小冬初到北平,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但她扎实的功底与过人的天赋,使她能够在名角遍地、观众品位极高的北平迅速站稳脚跟,成为最红的生角;而长她十三岁的梅兰芳,已是“伶界大王”,在旦角行当里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孟小冬来到北平的那年8月,在一次大腕云集的义演中,她和梅兰芳相遇了。当天的排戏,大轴是梅兰芳与杨小楼合演的《霸王别姬》,压轴是余叔岩与尚小云合演的《打渔杀家》,排序仅次于大轴戏与压轴戏的倒数第三场戏,便是孟小冬与裘桂仙合演的《上天台》。

这三场戏的阵容用“华丽”两个字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梅兰芳的名头自不必说。余叔岩何许人也?第三代“老生三杰”之一、“谭派”艺术的集大成者、“余派”艺术的开宗立派者。杨小楼,因为在武生行当里自成一格而开创了“杨派”,并享有“武生宗师”的盛誉。尚小云,与梅兰芳共同名列于“四大名旦”之一;裘桂仙主演净角,开创了“老裘派花脸”。

18岁的孟小冬,从年龄到资历,都差着辈份,但与这些在京剧表演中自成一家的大腕儿们同台,她非但没有丝毫怯场,简直就是大家风范!那场表演之后,孟小冬在京津的名头迅速打响了。

可终究还是女人。即便在舞台上的角色不是皇袍加身便是绿林英雄,卸了戏妆,换回女装,孟小冬依然是为了爱情会奋不顾身的那类人。

那天坐在剧院里看孟小冬表演的观众决然想不到吧,唱戏时气度非凡的孟小冬,在后台看到梅兰芳时是怎样一副娇羞情状,她柔声喊他一声“梅大爷”,就再不知从何说起。

面对孟小冬的那一声喊,梅兰芳在想什么呢?我们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面对她,他完全没有名角儿的架子:孟小冬当时的艺术成就虽未至化境,但也早已到了低估不得的程度;更重要的是,她的美,置诸梅兰芳见过的女人中间,恰似一盏定窑宋瓷,混在满目皆是的景泰蓝器物里,简静、珍贵,摄人心魄。

孟小冬与梅兰芳第二次相见,不过仅仅隔了十天,是在财政部长兼中央银行总裁王克敏生日堂会上。这一次,她已经摇身一变,从“梅大爷”压轴戏的陪衬,成为与其比肩搭戏的另外一位“角儿”了。曲目是《游龙戏凤》,只不过,这次的表演真真是“阴阳颠倒”:孟小冬演风流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梅兰芳演聪明伶俐品貌一流的凤姐;孟小冬唱念间尽显真龙天子的潇洒倜傥,梅兰芳吟哦颦笑里全是乡野女子的天真可人……总之,两个人生生是把一出先是皇帝调戏民女,后是布衣封妃变作枝头凤凰的平铺直叙戏演得**迭起。

那场《游龙戏凤》,本是孟梅二人第一次搭戏,在此之前,别说排演了,连台本都没对过。可在旁人看来,舞台上的那一对,一来一去,一进一退,一张一弛之间,明明就是默契十足的恩爱眷侣啊!要是脱去戏服过上寻常生活,他二人还是夫妻就好了!

当时,梅兰芳身边有一个小小的团体,所谓“梅党”,类似于现在的经纪团队,但比现在的经纪人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他们不光安排梅兰芳的演出行程,连梅兰芳的生活起居、家室朋友统统都要过问。梅兰芳本人则跟孟小冬一样,也是小小年纪就学唱戏,什么劳什子的“人情练达”与“世事洞明”一窍不通。所以,梅兰芳的人生大半,基本上都是由梅党操控的。

在孟梅二人表演的当口,舞台下的两位梅党齐如山和冯耿光早已拿定主意,要撮合这一对璧人,让他们把戏本中的缘分,平移到生活中。虽然对于梅党中人来说,他们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去撮合他们,但对于当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来说,其实很简单不是吗?只要默契还在,他们只需要在台下交换性别即可啊。第一次邂逅,第二次同台,区区两次际遇之后,梅兰芳与孟小冬之间早已情愫暗生,有人从旁撺掇,也不过是将那层窗户纸捅破了而已。

很快,梅兰芳的媒人便去孟小冬家提亲了。

孟小冬不是没有犹豫,因为梅兰芳已有两房妻室,大房夫人王明华,二房夫人福芝芳,都算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体面人物。只是,那时的王明华不到中年接连丧子,倍受打击的她重疾缠身、卧床多年,早已去了天津避世休养;福芝芳倒是个既工于心计,关键时候又有魄力的女人,早年也是青衣行当里的呼风唤雨的角儿,嫁给梅兰芳之后,便退出舞台,专心照顾梅兰芳了。她持家有道,梅兰芳在事业上更多依赖“梅党”帮忙打理,但生活中,却是非常倚重这位太太的。当然,福芝芳对梅兰芳也看得很紧。

放弃梅兰芳,从而避免与二房夫人福芝芳周旋,还是选择他,并为自己的选择承担所有后果,孟小冬迟迟无法做出抉择。

“梅党”一席话,打消了孟家的顾虑:其一,大太太王明华病体沉吟,且远在天津疗养,基本不会干涉她与梅兰芳的事情。所以,名义上梅兰芳有两房太太,事实上与只拥有一房太太没什么区别;其二,梅兰芳自幼便被过继给了膝下无子的大伯,属于兼祧两头,按照旧礼可以娶两房正室,既然事实上他只有一房太太,那么孟小冬嫁过来,也属于另外一门正室,并不是妾。

最重要的是,梅党还说,只要孟小冬答应这门亲事,梅兰芳愿意在外另辟别院,与孟小冬单独过自己的小日子,便也省去了与二太太打交道的麻烦。

在梅党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劝说下,孟家父女俩双双被说服。孟五爷高高兴兴地把养女孟小冬嫁给了梅兰芳。心高气傲的孟小冬也信了媒人们的言语,并不认为自己是妾,也欢天喜地地做了新媳妇。

他们的婚礼特别简单,没有大张旗鼓地摆筵席,没有排排场场地登报昭告天下,婚礼是在梅党魁首人称“冯六爷”冯耿光的公馆里,证婚人是冯六爷,参加婚礼的,除了小冬的家人之外,

就是梅党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

民国女人,是跨出深墙大院走向社会的第一代女性。孟小冬却为了梅兰芳,再回到宅院里,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惠媳妇,从此息声梨园。

为了梅兰芳的面子,她不再登台唱戏。因为他怕别人说他连老婆都养活不了。

为了梅兰芳的事业,她不能像王明华与福芝芳一样,堂堂正正地成亲,光明正大地出双入对。因为两个人都是京剧名角,要是在一起的消息传出去,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所以,梅兰芳租下别院,与孟小冬开始了说是夫妻,实则更像是“金屋藏娇”般的婚后生活。

孟小冬,变成了一只笼中丝雀。

初婚自然有百般甜蜜。梅兰芳除了演出与必要的应酬外,其余的时间都在孟小冬那里过。梅兰芳毕竟长孟小冬十三岁,才学、见识、阅历自然比较丰富,于是,平日里便手把手地教孟小冬临摹些花鸟山水,跟她讲些梨园掌故与名角逸事,孟小冬呢,在与亦师亦友亦爱人的梅兰芳的耳鬓厮磨中,暂时忘却了不能登台演出的空虚之感。

但最终,这段感情还是负了她。

梅兰芳与孟小冬之间第一次有了嫌隙,是当年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枪杀案。那时候,二人结合还不到两年。有一位孟小冬的戏迷,对孟小冬的迷恋已经达到了病态的地步。孟小冬秘密嫁给梅兰芳之后,突然之间就不再登台了。虽然他俩结合的消息一直是秘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坊间总还是传着他们的故事。不知是嫉妒自己的女神被抢走了,还是气愤因为梅兰芳的羁绊自己再无法看到孟小冬唱戏,戏迷通过跟踪梅兰芳的行踪,知道了梅兰芳与孟小冬的别院所在地,持枪闯了进来。

当时,梅兰芳正好在午休,去梅家做客的张汉举替梅兰芳行待客之礼,却被来人拿抢指住,并口口声声说梅兰芳抢走了自己的未婚妻,今天来就要找他算账。

梅兰芳听见动静出得屋来。张汉举强作镇定,对梅兰芳说:“这位先生想借10万块钱。”梅兰芳当下明白来者不善,便以去拿钱为由逃脱并报了警。不想,这位戏迷却看见了匆匆赶来的警察,情急之下,便对张汉举开了枪。一片混乱中,戏迷又被警察击毙。新婚不久的别院里,两个人当场身亡。

一时间,梅兰芳与孟小冬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各种八卦传闻登上报端,甚至说孟小冬其实与戏迷是有感情纠葛的。

在梅兰芳与孟小冬的婚事上一直颇沉住气的福芝芳,这一次终于有充足的理由不再坐视不理了:能有什么比梅兰芳的身家性命更加重要呢?跟孟小冬在一起,会威胁到梅兰芳的安全。光这一点,便足以说服“梅党”从此约束起梅兰芳去孟小冬那里的脚步。

因孟小冬粉丝的疯狂行径深深震惊,更因自己最好朋友的无辜丧命悲伤不已,总之,梅兰芳心里百般不是滋味,顿时失去了与孟小冬厮守的兴致,渐渐地往那边去得少了。

孟小冬嘴上不好说什么,但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舒服。

孟小冬第一次将对梅兰芳的不满摆到台面上,是由于看到了一份报道梅兰芳携福芝芳去天津演出的报纸。

那时候,枪击事件过去不久,梅兰芳几乎没怎么去看过孟小冬。他不来这边也就罢了,他去天津演出居然还带着福芝芳陪伴;福芝芳陪了也就罢了,居然还被报纸大肆报道,在孟小冬看来,这件事情格外刺眼,仿佛是他们二人合起来做戏给她看的。孟小冬一气之下也赶到了天津,进行了她婚后的首次表演,一演就是十天。暌违经年,孟小冬再次登台,不仅天津,连北京也震动了,报纸上又纷纷变成了孟小冬的头条。表演结束后,孟小冬也不回梅兰芳为她构筑的“笼子”,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娘家。孟小冬以这种方式,表达了对梅兰芳的极度不满。梅兰芳呢,亲自上门赔罪。他耐着性子,听完岳父大人的训斥、受完孟家的冷眼之后,最后总算挽回了孟小冬的芳心。

如果说前两次的考验,尚没有摧毁孟小冬对梅兰芳的爱意,那么,当这份感情迎来第三次考验的时候,终于让孟小冬意识到,她爱着的男人,终究连一个名分都没有办法给她,于是她决定斩断这份感情。

1930年,梅兰芳的大伯母去世了。前面说过,因为梅兰芳是兼祧两头,他是被过继给大伯母了,所以,大伯母与梅兰芳的生母无异,在孟小冬看来,自然也就是自己的婆婆了。婆婆去世,当儿媳妇的前去戴孝送终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孟小冬剪了头发,一身素服,前往梅宅奔丧,却被福芝芳事先安排好的下人拦在了门外。

梅兰芳、二太太福芝芳、梅兰芳偷偷娶进门的孟小冬,三个人终于因为这桩丧事而碰面了。但孟小冬却处于绝对的弱势:当时,福芝芳怀孕已快足月,她以孩子为要挟,坚决不让孟小冬进门。

梅兰芳性格柔和甚至带着几分懦弱,再加上福芝芳有孩子做杀手锏,劝福芝芳不成,自然只能劝孟小冬先回去。

自从嫁给梅兰芳,三年有余,以前不得进梅家的门,但心想好歹是明媒正娶的,但那日之事,让她终于意识到,原来连这名分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孟小冬刚烈,她站在挂满白帐与挽联的梅宅门外,对梅兰芳的爱化成白茫茫一片雪后荒原,与他相守白头的心,死了。

孟小冬哭着跑回去,自此大病不起。虽然后来在梅兰芳的苦苦哀求下,在亲朋好友的苦劝下,孟小冬原谅了梅兰芳,但两个人的感情,已是如履薄冰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梅党帮梅兰芳在福孟二人之间做抉择的话,传到了孟小冬的耳朵里:福芝芳是可以服侍人的,孟小冬是需要人服侍的。为了梅兰芳的幸福计,还是建议“舍孟留福”。

孟小冬撂下一句“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之后,与梅兰芳分道扬镳。

一对梨园佳偶,便如此散了。

多年以后,梅兰芳与孟小冬,彼此连对方的名字都绝口不再提起。

于孟小冬来说,与梅兰芳爱情中最美的部分,大概还是那场乍见之欢。她在剧院里喊出“梅大爷”的那个瞬间,他们在演对手戏时你来我往你追我赶的那份默契,都太美好,以至于相遇之前的所有时间,练功夫、吊嗓子、跟着戏班走南闯北的日子,成为记忆中的黑洞,被打入了冷宫。那段日子存在的所有意义,都是为了等梅兰芳的出现。

毕竟深爱过,孟小冬晚年避居台北。她家里常年供着两个牌位,一个是恩师余叔岩的,另外一个,便是梅兰芳的。

余门立雪终出师

电影《梅兰芳》里有一句台词,是福芝芳说的:“梅兰芳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座儿的。”

梅兰芳是座儿的,孟小冬又何尝不是座儿的呢?

只是梅兰芳的出现,像个美丽的意外,让她几乎忘了自己当初执意北上的初衷,是为了唱得更好。

孟小冬耗去巨大的心力,收拾好感情的残局,然后茫茫四顾,自己唯一剩下的,只有孑然这一身,还有唱念做打的功夫。她终于下定决心,拜余叔岩为师,从此悉心钻研京戏尤其是余派老生的表演艺术。

余叔岩一直对孟小冬颇为欣赏。不知有多少京剧票友,以及入了梨园却未窥京戏堂奥的唱家子想拜余叔岩为师,均被一口回绝。余叔岩却独独表示孟小冬的戏路与自己最为接近,孟小冬本人,亦是可堪造就的人才。

但从孟小冬立志拜入余门下,到余叔岩终于肯正式收孟小冬为徒,这中间隔了漫长的五年时间。说来说去,余叔岩最大的两个顾虑,一个是避嫌,另外一个还是避嫌。他早年与梅兰芳渊源甚深,孟小冬与梅兰芳的爱恨纠葛他多多少少有所耳闻,收了这个徒弟,恐怕要夹在两个人中间不好做人;那时候余叔岩夫人新逝,孟小冬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纪,生得十分标志,收来为徒日日授课,难免惹起坊间的闲言碎语。

于是,余叔岩推说身体不适,几度拒绝了孟小冬拜师的请求。

既然认定了要拜余叔岩为师,精进研习余派老生的表演艺术,在被余叔岩拒绝后,孟小冬并未灰心,她开始学习谭派(余叔岩开创的余派,便是经过谭鑫培悉心培养之后,在谭派的基础上创立出来的),先是请教于著名琴师、人称“陈十二爷”的陈彦衡。陈彦衡与谭派创始人谭鑫培交往极深,常常担任谭鑫培的伴奏,并与之谈音论律,深得谭派精髓;孟小冬还得到了谭余派教师陈秀华的指点。陈秀华早年间也是谭派著名老生,后来由于嗓子出了问题退出舞台,开始专心教戏。除了这两位而外,孟小冬还请来了与余叔岩搭戏多年因而成为余叔岩最重要搭档之一的鲍吉祥为她排戏,拜了师出于陈彦衡的言菊朋为师……

孟小冬请教的这些著名老生,要么与余叔岩的老师谭鑫培过从甚密,要么与余叔岩有过多年的舞台合作经验,总之,他们都对谭派表演有很深的了解。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孟小冬深深体会到余派老生的精妙之所在:虽是老生唱腔,但在音域宽广、嗓音洪亮而外,更加追求声音的厚度与底蕴,更加强调声线边界处的细腻处理,更加注重音调转换之间的流畅婉转。如果说谭派的震撼力犹如遇上猛虎下山,那么,余派的感染力则犹如乍见猛虎细嗅蔷薇,于刚毅里又多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柔情。

这也使得孟小冬学习余派的决心更加坚定。

转眼间,时间到了1938年10月,余叔岩经不住以“小达子”之名在梨园界颇有声望的老武生演员李桂春的再三请托,收了他的儿子李少春为徒。

当初余叔岩拒收孟小冬的理由是身体状况不允许,现在既然已经收了一个徒弟,自然再没有理由将孟小冬拒之门外。于是,与李少春的拜师仪式相隔一天,1938年10月21日,孟小冬“立雪余门”五载之后,终于正式拜入余叔岩门下,从此,直至她远走香港、余叔岩逝世,孟小冬每日前往余家,风雨无阻。

余叔岩性格乖僻,尤其是在**徒弟这件事情上。白天他往往卧于病榻,久睡不起,于是,孟小冬也随着老师的作息表,黄昏时上门,等余叔岩起了,精心侍候在侧,待他吸完大烟,来了劲头,这才开始说戏。孟小冬每每待至午夜之后,方才能够回来。遇上余叔岩没有兴致,孟小冬也不恼,端茶倒水,尽了做学生的孝心再回去。

孟小冬对余叔岩如此,对余叔岩的续弦,对余叔岩的女儿,对余家的佣人们,个个待之以诚、以礼。余家上下,对孟小冬赞不绝口。

余叔岩看在眼里,时日久了,对这位徒弟也喜欢得不得了,在这种情况下,当老师的唯有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了。

孟小冬在学戏时,不属于那种最机灵的学生,她学得慢,但稳;余叔岩对待艺术,属于较真的性子,一字一句,从唱腔、表演、架势上挨个指点,孟小冬有一点没学到位,教课便不往下进行,直到她的表演无可挑剔为止。于是,那几年里,凡经余叔岩指导过的戏,孟小冬都已经掌握得十分扎实了。

在余家求教的日子里,孟小冬基本上处于息演的状态。只有从余叔岩那里学成一出,公演一出,余叔岩往往亲自帮她把场。余叔岩教给孟小冬的第一出戏是《洪羊洞》,公演是在西长安街的新新大戏院,排的大轴。余叔岩帮她化的妆,余叔岩一帮老友、同样是些梨园的杠把子担当配角。

孟小冬演杨六郎杨延昭,情节大体是杨延昭因痛失焦赞与孟良二位爱将,三度呕血而亡的故事。

“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我也曾征过了塞北西东。官封我节度使皇王恩重,霎时间身不爽瞌睡朦胧。”杨六郎杨延昭声起,如惊雷平地,观众中间炸开了锅,叫好声连连。及至唱到“老爹爹在阴曹慢慢相等,等候了你六郎儿一路同行”,余派特有的沙嗓唱腔把一代名将殒命前刹那的悲壮诠释得丝丝入扣,而听戏的人们心下竟都惊痛不已。

《洪羊洞》一出,震动京城。当观众们还没从孟小冬拜入余门后的首次表演中回过神来,未购得票而无法一睹孟小冬风采的人们还在拣拾那日盛事的道听途说时,孟小冬早已恢复了向余叔岩求教的日常。一晃五载,孟小冬在余叔岩那里重学了《御碑亭》《乌盆记》等几十出戏。经过余叔岩一句一句**过来的这些戏,仿佛刻在了孟小冬的记忆里,每每登台表演,气势、声口,总让观众恍然以为那是余派宗师余叔岩亲自登台了。

1943年,余叔岩因病逝世,孟小冬远在香港,没能见上恩师最后一面。她奉上了挽联,字字惜痛:

清才承世业,上苑知名,自从艺术寝衰,耳食孰能传曲韵;

弱质感飘零,程门执辔,独惜薪传未了,心丧无以报恩师。

冬皇情归杜月笙

当年与梅兰芳分手时,孟小冬对梅兰芳说:“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孟小冬嫁的第二个男人,比之梅兰芳谁优谁劣,每个人心中有不同的衡量标准,但那人是上海滩响当当的人物则是肯定的。他就是跺跺脚上海滩便要颤三颤的黑帮老大杜月笙。

虽然孟小冬是在与梅兰芳分手后跟的杜月笙,但其实,杜月笙对孟小冬的情愫,早在孟小冬刚刚成名时就有了,只不过一直以来仅仅停留在单相思的阶段。

不知是因为杜月笙本身就是戏迷,还是因了对孟小冬的爱屋及乌,1929年,杜月笙娶了孟小冬早年的师姐,同时也是她结拜姐妹的女须生姚玉兰,做了第四房太太。

最终,杜月笙能够抱得美人归,得到孟小冬的芳心,姚玉兰从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孟小冬已与梅兰芳分手、余叔岩尚未答应收孟小冬为徒的那几年,孟小冬悉心钻研谭派艺术的同时,也常常进行公开演出。1936年,上海黄金大戏院由电影院改而成为戏院之后,杜月笙邀请孟小冬进行揭幕剪彩,同时进行长达半个多月的开幕演出。

孟小冬与姚玉兰交好,在上海期间,自然就下榻于姚玉兰的住处。杜月笙这才有了与自己朝思暮想的女神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既然好歹算是熟人了,杜月笙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生活中,都竭尽所能给予了孟小冬极大的帮助。他动用了自己能够动用的一切关系,为孟小冬的表演与求艺之途铺路。尤其是1938年,余叔岩正式收孟小冬为徒,孟小冬基本停止了一切演出,失去收入来源之后,杜月笙更是出手阔绰,不仅保证孟小冬的一应起居用度,孟小冬隔三岔五给余家不分主仆都送去的昂贵礼物,以及余叔岩二位女儿出嫁时的全套嫁妆,均是来自于杜月笙的资助。

此后几年,世事离乱,杜月笙远走香港避祸,孟小冬则坚持留在北平,每日里不理红尘,专注于学艺,终于得余叔岩真传,成为执余派牛耳的人物。

1946年,杜月笙由香港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写信催孟小冬南下。孟小冬去了。

在上海,姚玉兰整日陪伴在侧,温言软语;杜月笙关怀备至,体恤非常。孟小冬恍惚间有了家的感觉,再加上这些年在北平,杜月笙对自己的确是情深义重,自己孤孑一身,心底也确实渴望爱人的陪伴与家的温暖。终于,这次,她下定决心对他以身相许了。

杜月笙爱上孟小冬的时候还是盛年,十多年后,终于得到孟小冬时,杜月笙已然是一个老头子了。孟小冬跟了杜月笙,自然也挑起了侍奉杜月笙的重担。

写到此处,想起当初“梅党”因“孟小冬是需要人伺候的”而替梅兰芳在两位太太里做取舍的时候,不胜唏嘘,孟小冬刚烈高傲,但也是会放下身段,去体恤与照顾身边人的女人。只是当初的梅党并未给她机会罢了。

1949年,杜月笙举家迁往香港。1950年,杜月笙又决定携眷远赴欧洲,一家人开始点数出国人数。数到孟小冬时,她幽幽地说了一句:“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呀?”

一句话点醒了杜月笙。这些年,孟小冬一直守在身体每况愈下的自己身边,自己却一直没给她一个名分。虽然比之于爱,名分毕竟是太过虚无,但那是梅兰芳自始至终未能给孟小冬的,也是孟小冬此后耿介于心始终无法释怀的。杜月笙怜惜孟小冬,也知道她半生的心结,于是,他当即决定为孟小冬补办一场婚礼。

那天,杜月笙由人搀着下了病榻,以龙钟老态,做了最后一次新郎官,孟小冬呢,正式成为杜月笙的第五房太太,虽然不过是侧室,但她多年来淡淡的眉目间难得地有了笑容。

“名分”二字,于许多人而言是多么轻易的东西,于孟小冬而言,却是她耗去近二十年光阴,辗转流离于两个男人之后,才能得到的珍贵之物。

那一年,孟小冬42岁,杜月笙63岁。

杜月笙是一代枭雄,上海滩的传奇人物,但有人说,杜月笙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人是孟小冬。其实杜月笙怕孟小冬什么呢?说到底,还是源于一个“爱”字。

即便人们对像杜月笙这样的黑帮大佬向来褒贬不一,他得到女人的手段,也往往是强行据为己有,却几乎无人怀疑他对孟小冬的真心。孟小冬自己大概也知道,即便他没有梅兰芳儒雅,没有梅兰芳的才学,没有梅兰芳的品貌,没有梅兰芳的好名声,但他比梅兰芳多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用在她身上的、因为深爱而起的慈悲心。她终于得偿所愿拜入余门下,即便息影也在所不惜时,他怜她清贫;她得余叔岩指点声名如日中天之时,所有人仰慕罩在她身上的大明星的光环时,他怜她孤苦。

如果说梅兰芳给了孟小冬爱,那么,杜月笙则给了孟小冬一个家。

所以,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善在多年之后谈起孟小冬时,才能说出“她对我父亲是有感情的”这样的话。

张爱玲曾经在她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做了这样一个比喻:“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女人何尝不是?大多数女人的一生里,也都会如孟小冬一样,遇到一个梅兰芳,一个杜月笙。梅兰芳是要她来爱的,杜月笙是来爱她的。她爱的那个埋葬的是她的青春,爱她的那个承担的是她的命运。

与孟小冬结婚第二年,杜月笙就去世了。

晚年的孟小冬,遵守了杜月笙的遗言,不再唱戏。非但不在舞台上唱,连吊嗓都不吊了。她的性格愈发沉静孤僻,深居简出,每日里就只遛狗、拜佛、练太极、打麻将、看电视。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平静的时日了吧?不用谋生,不再谋爱,只是把日子当成普普通通的日子来过,把生活当成普通人的生活来过。这样,于京剧艺术而言,于京剧戏迷而言,是莫大的损失,但对于孟小冬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1977年,孟小冬在台湾辞世,一代“冬皇”的传奇就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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